苦涩茶香

平生不喜茶。小时候怕它的苦涩，工作后没有闲暇，退休了，本可以品品茶，又怕失眠。除夕，沏了一壶好茶，让我细品。

怎么品茶，我是外行。陆游曾写道“矮纸斜行闲作草，晴窗细乳戏分茶。”大概是说水激茶末漾出山水兽的图案吧。没有陆游的才气，我怎么也找不到那份雅趣。玻璃壶，滚沸水，清澈透明倒也便于观察。修长的茶叶起先漂浮荡漾，慢慢舒展的腰肢。一片嫩叶包裹一棵嫩芽，儿子说是“一旗一枪”。我更觉得像襁褓与婴儿，柔嫩无助，在沸水里挣扎。有的打着旋，吐出细微的气泡，似乎听到极细极细的咝咝声，状似呼救；有的竖起来慢慢沉下，命悬一线，那嫩芽像抓住了什么，又冉冉浮起，惹人。绿晕渲染开来，那缕绿意怕就是婴儿的，渐渐融进沸水里了，直到满壶澄碧。这时，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缭绕房间，那是绿的生命最后的辉煌了吧。

宋人写的《日田园杂兴》“东郊外，疏篱野老家。平畴一尺水，小圃百般花。青箬闲耕，红裙半采茶。村村近，插柳遍檐牙。”描述的就是春日村姑采茶的情景。忍了一苦寒的芽儿，刚刚感到一丝春暖，就鼓胀出生命力，举起绿的旗帜。柔枝新绿，村姑红裙，别有聘婷，本是抢眼的画卷。可我却愤然，联想到法西斯的铁蹄。那嫩芽沐着，映着暖日，淋着细雨，心里可是做着大展宏图的吧。才娇羞地探了个头，就被那纤纤手活生生地掐了下来，送往“奥斯维辛集中营”。您别笑我夸大其词，为此专门“百度”了一下。杀青，摇青，捻搓，发酵，把那稚嫩的生命反复锻炼，单是那连成排的炒锅就足以让那绿生灵香消玉殒了吧。“莫嗔焙茶烟暗，却喜晒谷天晴。”说得多轻巧欢悦，哪里想到那嫩弱生命遭烟熏火燎的痛不欲生。

当然换一个角度看，那折磨锻炼又孕育新生，嫩芽在中生命得到升华，化蛹为蝶——茶。“老龙团，真凤髓，点将来。兔毫盏里，霎时滋味舌头回。唤醒青州从事，战退睡魔百万，梦不到阳台。两腋清风起，我欲上蓬莱。”其魅力倾倒了名满天下的苏轼。“越人遗我剡溪茗，采得金牙爨金鼎。素瓷色缥沫香，何似诸仙琼蕊浆。一饮涤昏寐，情来朗爽满天地。再饮清我神，忽如飞雨洒轻尘。三饮便得道，何须苦心破烦恼。”皎然高僧一生嗜茶，写茶。茶有此知音，怕也该知足了吧。

自己不也是那绿叶吗。读书如醉如痴，正可谓“春风得意马蹄急”，恰当毕业，赶上了文革的疾风骤雨，飘零枝头。上山下乡，饥寒交加，累死的滋味数尝之。那时难得见到几本书，在学校操场，看到被弃地上散乱的“四旧”，偷捡残篇破卷如获至宝，竟成了我的精神支柱。窗漏秋风起，灯昏夜读书。可算是杀青、揉捻、烟薰火焙吧。文革终于了，晴耕雨读赴高考，暌别妻孥上大学，再后初登讲台，我大概算是一片苦丁茶了。半生杏坛生涯，我觉得就像焙茶人。“掬水月在手，弄花香满衣”，显得自私了一点。“采得金牙爨金鼎。素瓷雪色缥沫香，”我的弟子们，想想是这样吧。推己及人，那世间谁又不曾被“焙”过。

玉兔归隐，金龙游来，除夕子夜鞭炮响震天。呵呵，走神了，一壶茶罄，苦涩中余香满口。细展残茶，累累。黛玉葬花，唱得让人哀婉欲绝，可落花多么幸运，她毕竟在里灿烂过一回。而茶呢，辉煌竟是如此惨烈。残茶睡在壶底，想什么了？沙场，马革裹尸还？

乏了，腰膝酸痛。管他呢，眠。

壬辰年元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