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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一杯咖啡

2013-05-01 04:40

窗外的还在下，很小的那种，丝丝絮絮，似停还落，仿佛是老天在哭泣。

雨丝就是老天的泪珠啊！

我把玩着一只杯子。

杯子是一种红，像燃烧的火焰一般嚣张，更加映撑得我的手白皙娇嫩，我忽然发现有一双样的手，怎么的这些年了竟然没有注意到，这时便细细注视起它来，忍不住“嘤”了一声，杯子抓了放，放了再抓，那红就在手掌和十指间盘旋翻飞，想起了一个和环境不相称的词：一捧血。

我已把玩它好久了，自从走进这间咖啡屋，向一个脸蛋苹果样圆，未开口先闪烁炫耀长长睫毛的漂亮服务员，要了一杯咖啡，她款款摇摆着腰身端上来，甜蜜的说了声，“先生，请慢用”后，我就开始把玩起来。这会儿，杯子的热度已经不烫手了，还是我的手掌适应了杯子的热度？不知道，我也不想知道。我只是两只手闲得慌，要有什么东西充实了它们。

我把目光从那副大得叫人难为情的落地窗户玻璃上拔了回来，虽然玻璃上落雨像微型的瀑布一样倾泻而下，虽然我听不见玻璃上瀑布流淌的声响，但我知道，那边一定有那种响声，“嘘嘘嘘”。马路边一株大槐树，树下是一柄黄色的伞，伞下是一个婀娜的身躯，三位一体吸引了我的眼球，看她白的靴子踏在落雨中，踩出朵朵浪花，平添了雨的风姿和冷的灵动，看她从大槐树下碎步走到一杆湿漉漉的电线杆下，停上几秒钟，再折了回来，这样的来来回回几趟，她还要飘摇，我的心开始着急起来，祷告她还是停下来吧，这样的晃，我的眼睛要迷乱了。我的祷告应验了，在我喝下今天第一口咖啡时，一辆轿车停在了她身边，车门是从里面打开的，她把头先塞了进去，圆圆的屁股就像气球一样飘在雨中。

汽车开走了，我不无遗憾的转过了脸，把目光对着小桌的那一边。

我不得不这样做，因为那边的人已用了异样的口气跟我说话，胖嘟嘟的手指间夹着一支燃烧的烟，从一个指间换到另一个指间，娴熟灵动，烟霭轻轻升起。

“我再不想这样活下去了。”

她说这句话时，几乎趴在了小桌上，我的心悬空了，因为我担心这么精细的小桌儿，能否支撑得起她的身子，已经轻声提醒过她三次了，每一次提醒时她还能稍微的抬一抬笨重的胖脑袋，一会儿好像就忘记了，整个上半身都堆积到桌面上，我只好不时的伸手去扶持桌面，真怕一个不小心，它真的塌了下去，要惹来老板的不高兴，那时肯定要骂一阵子难听的话。

这样的坐着，不一会儿功夫，我的两只胳膊酸痛起来，腰身也渐渐困乏了，只好第四次提醒她，不，这次是求她了。

“坐直了吧，小心桌子倒了摔着了你。”

她从眼目的缝隙里看见我额头滚落的汗珠子，拿起刚还在她脸上颈项里擦拭的湿漉漉的毛巾，胳膊长长的伸过来，要替我擦汗了。

“你们这些臭男人。”她很不满我躲开了脑袋，骂出了这样的话。那声音不像是从她那样的身体里发出来的，倘若不看见她山壑丘陵样的身体，只听那声音的柔媚，你一定会想入非非。

“你们这些臭男人。”她继续卖弄柔媚的声音，烟霭便从鼻腔里排成队涌动而出，“这样的地方，你们是经常来的么？拿着老婆辛苦挣来的钱，花在这些小娘们身上？我看不出她们有什么特别的地方，不就脸蛋光亮一点，眼袋平滑一点，屁股翘一点，胸脯上矗一点么，除了这些，她们还有啥吸引男人的地方？”

她的意思好像不是她叫我到这里来，而是我请她来的。虽然我是男人，实在惭愧得紧，这样的地方却并没有经常的来。况且，不怕得罪她的话，我真想问一句，“除了这些地方，男人看女人，还要看什么呢？”

但我很快闭上了嘴巴，因为她接着说了一句叫我心跳急迫的话：

“自家老母猪饿得嗷嗷叫，还有心思来喂别人家的。”

她几乎要站立起来，我害怕她连旁边桌上的“男人们”一起抱怨了，忙用了大声的咳嗽让她安静下来，叫来那个苹果样圆脸蛋的姑娘来添加咖啡。

她的二十秒钟，等那姑娘走开，又以一声叹息继续她的演说：“唉呀呀，想想当年我们是多么的恩呀，我们在五泉山上，在黄河边上，手拉着手，看数星星，折了纸鹤放河水中漂流，多么的浪漫，多么的相爱呀。”

我心中开始有一点点的羡慕，等我看见她的那张脸，那一点点的羡慕就瞬间消失了，但还是配合似的说：“他时很潇洒的，当然，你那时一定很漂亮，你们是金童和玉女。”

我吐了口东西。

我不知道我吐了口什么东西。

她眉花眼笑了，声音高了好几分贝，“那是一定的，潇洒漂亮。可当年嫌弃他是个乡巴佬穷书生，虽然是我先看上他的，他还是为追到我花了不少心思。就为这份情，我闹腾父亲提拔他当了秘书，再后来提拔当了经理。”

我继续配合说：“你们爱得惊天地泣鬼神。”

她咯咯的笑，她的笑声更好听。

“你真会说话，你老婆一定是有福的，没那么夸张也差不多。你说说，这些年了，他能有今天的身份地位，人前人后，台上台下，是不是我的功劳？他那样的穷书生，这一切都是我给的，他应该知恩图报的，事事应该顺着我吧。可是他有了身份有了地位，就心变坏了，整个儿人变得我不认识了。家里撂开了手，地不扫一把，咖啡不替我泡一杯，说我做的饭香，现在筷子没拿起就皱眉头，我和他说话，十句话换不来他一句。哎呀呀，人前人后的，动不动跟我发脾气，连那么难听的话都能骂出口，我真应该恨了他杀了他的。”

我应付道：“夫妻间么，都这样，打打骂骂都是爱。”

我想知道那么难听的话是什么话。

她忽然瞪大了眼珠子，脸色跟窗外的天色一样，吃惊的看着我，扯起嗓门喊道：“还有爱么？他都那样了，他居然把她领回家里住了，看架势是要我腾地方，你想想，我是谁？我的父亲是谁？那房子可是父亲给我的财产。在这个地方，我们家还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家。要不是父亲去世得早，他敢这么欺负我么？你给评评理，你是他的同学，你俩向来要好的，你的话他还是能听进去的。”

我的汗水再次淋漓而下，感觉连屁股都要湿了。

她说的他，是我初中而高中，高中而大学的同学，一起从山沟沟里爬出来的穷学生，当年一个锅吃饭，换了裤子穿的朋友。然而自从毕业后我回到山里，他留在这座城市中，这么些年来，来往少了，渐渐要忘记了，直到我再次回来，听其他朋友讲他这些年过得红火，职务一年年的升，私家车一辆辆的换，当然，好像还喜欢跟年轻的子来来往往。我想，这是没办法的事，他那样的潇洒干练，他那样的喜欢显摆阔气，有一点点的改变，当在情理之中，报纸上不是常讲的么，环境改变了人性。或者，那些事是没有的，是别有用心的人往他身上泼脏水。

“你还要向着他，我都亲眼看见了的，在我家的小楼二楼那间靠里的房间里，连床都没有，他俩竟然做了什么好事。”

说了这样的话，她好像很恶心的样子，往地上吐了几次口水，那个苹果圆脸蛋服务员过来提醒她注意卫生，她要跟她争吵，我忙拦挡住，真怕她排球样大的拳头挥，那个圆圆的脸蛋承受不起，开了花再惹了麻烦。

我也把一口咖啡喷到地下。

“那么，你的意思是……”

我问道，我的意思是赶紧结束了这次莫名的谈话，早早离开这里吧。

她却耐心很好，再次以一声心碎的叹息开始，从他们见面的第一次起，一天天的往回倒着他们的浪漫和，她讲了他们第一次，第一次亲吻，第一次看月亮，也讲了他们的第一声啼哭……

真慢啊，我开始瞌睡了，已打过了七八次哈欠，看她，却眼缝里泪花伴着温情缓缓流淌，一支烟在胖胖的指间升起丝绵一样的青霭，服务员已换过三四次烟灰缸。我只好扭过头去，看着窗外，雨丝在玻璃上轻轻拂过，轻柔得我身子骨里酥酥的痒，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，惹来满屋子的惊叫嬉笑。我喊来服务员，这次换了个高翘个儿的姑娘过来，棱角清晰，应该是很漂亮的，可惜脖子长了点，我不喜欢，我还是喜欢先前苹果圆脸蛋的那个。

“先生，有什么要服务的吗？”

她的声音我也不喜欢，是雄浑粗壮带着嘶哑的那一种，我赶紧交代换一杯茶来，打发她走开。她才转身离开，小桌对面的那一位嘤嘤咽咽哭出了声，她已回忆到了这几年的艰辛，鼻涕邋遢的说他把哪个女秘书领回了家，而她却不在，二楼，小房间，没有床……人说男人有钱就变坏，一点都不假。

“那么，你就跟他离了吧。”

话出了口，我就了，这话不该是我说的，但已说出去了，没办法收回了，我只好低下头喝茶，掩盖了我慌乱的眼神。

她果然不高兴了，抱怨说：“你是他最好的朋友，怎么说这样的话，他今年才准备提拔当总经理呢，离了婚，会影响了他的前程的，我想都不敢想，你居然轻巧巧的说出来，你怎么……唉唉，你还是他好朋友呢！”

我便无语的坐着，外面天色黑下来了，我想起家里的老婆孩子等我回去买菜。

“我不该这么说的呀，我还是爱着他的呀。唉唉，这就是我们女人的软弱之处，嘴巴上恨不得杀了他剁了他，心里还是放不下，还是见不得他受委屈，哪怕是一滴汗一滴泪，也是流在他脸上，难受在我心里。我也不是请你来谈的，我只是想叫一个人来陪我说说话，这样的话万不能叫旁人听见的，他有许多仇人，恨不能把他赶下台，再踩几脚。你是他的好朋友，自然不会散播他的坏话。我说了就轻松了，我不能跟他离婚。”

我又想换一杯咖啡了。

那个高翘个儿姑娘不耐烦了，看来老天是公平的，给了她那样的嗓音，便配发了这样的心肠。我只能连声道歉，她才撅着嘴巴换了一杯来。

咖啡很烫，我还是很响亮的喝了一口，烫烫的从嗓子下去，一直烫到了胃里，烫得我第三次流汗水，幸好这次她没伸过胳膊，想替我擦了汗。

她沉静了，累了，深彻的叹息了一声，叹息声撞疼了我的心。

她说：“他不爱喝烫烫的咖啡，他胃不好，可他就是要喝凉东西，我劝说了几次他不听，那个女秘书说了一次他就改了脾性，唉，不是说女人都一样的么，他是不爱我了，可是我……”

她再没说出口，我明白她没说出口的话，我在心里给她补上了，“可是，我爱他呀，因为他马上要当总经理了。”

我敢肯定就是这句话。

我又大大的叫了一声：“服务员，买单。”